忆我的父亲钱笑呆
我父亲若是能活到今天,看到连环画处于如此境地,也会痛心疾首的。尽管他英年早逝,却留下了百余部连环画作品,这无疑是连环画艺术宝库中一笔重大财富。
值得欣慰的是这次大可堂文化公司与南海出版公司联手推出《钱笑呆古典连环画名作专辑》,事隔四十年之久,重温父亲遗作,令人感慨万千。
父亲原名钱爱荃,祖籍江西,出生于江苏阜宁县。他原本跟我祖父钱毓良学的是国画人物和山水,而且很有造诣,可惜祖父早亡,未及深造,便辍学在家,常以画像为谋生之道,其时才十几岁。
三十年代初,家乡逢灾年,16岁便离开老家前往上海谋生。当时的上海连环画方兴未艾,大小书局有数十家,鉴于初来乍到,未找到合适工作,为了生活,经人介绍,父亲开始画起了连环画,不想这权宜之计竟从此欲罢不能,直至终生。
关于我父亲从前的创作生涯,我知道的不多,后期的我还有印象,我就从父亲的作息习惯开始说起吧!记得我父亲平时的作息时间与众不同,几十年如一日。每天凌晨2时起床作画画到6时,早餐后继续作画至中午,午饭后睡觉至下午3时,起床后作画到晚6时,晚饭后休息片刻就寝。有人问他为何如此安排作息时间,他说,夜深人静好画画,更能深思熟虑。由于父亲患有很严重的高血压,不适宜夜间工作,医生为此坚决反对,而父亲脾气耿直却不以为然。他认为,一个人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多做一些事,真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在他三十余年的创作生涯里,共创作了百余部连环画和一些年画作品,并得到读者的喜爱。特别是50年代后期,他的连环画作品更是达到一个艺术的顶峰期,令人瞩目。试想,能在三十余年里画出百余部有影响的作品,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花去多少的精力呵!尽管父亲的一生是短暂的,他在这个世上仅仅度过五十三个春秋,但他为连环画事业奉献出的那片爱心却是永恒的,他的名字将永远铭记在广大读者心中。
父亲在连环画艺术上的成就主要来自三个方面。即生活的积累、文化的积累以及学习研究的精神。
生活的积累是指他亲身的经历和感受。父亲七岁时就随我祖父奔走乡里,用水墨画为人画像。七龄童名闻遐迩。他少年时就为人画行乐图等。那时,他的口袋里常装着写生本子,走到哪画到哪,有人物速写,有乡村小景,还有各行各业,如打铁的、编竹箩的、唱戏的,都在他的写生本子上一一展现。他观察生活特别细致。在他未成年时就能把自己在逃难途中的所见所闻描绘得生动形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父亲这个良好习惯一直保持到60年代。我住家门前有一大院子,父亲经常请些弄堂的邻居来做模特,一会儿画肖像,一会儿画速写动态。当时有许多人都来争做模特,而我父亲每次都按时间长短付上一定的费用。
我记得父亲在画连环画《珍珠姑娘》时,叫他的学生曹增潮到街市上去买河蚌、乌龟和螃蟹来写生,以前他画连环画几乎不用打铅笔稿,唯独在画蟹、乌龟时要打铅笔稿,他对自己不熟悉的必须弄明白才罢休,所以在《珍珠姑娘》中表现那些小珍珠、蚌仙、虾兵蟹将、神龟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令人难忘。
文化的积累,当指父亲的文学功底。他从小能作诗,而且善于音律,读书也很广泛。我记得小时候经常看到父亲天蒙蒙亮拿着书到离我家不远的黄家坟场上看书,等到旭日东升时分,才兴冲冲地回家。他把《纲鑑异志录》通读了一遍又一遍。能研读这套书的人恐怕不多吧。另外父亲对历代的诗词歌赋更是了如指掌。有一次,我在背一首唐诗时,在一旁的父亲即时纠正了我的错处,还饶有兴致地背出了我背不出的最后两句,当时我感到非常惊讶,我便随意地翻了两首诗让他背,他能一字不误地背了出来,可以想象他对古诗词熟悉的程度。父亲对我说,诗不仅要读,也要会吟。你觉得难听,但里面有音律、有节奏、有韵脚、有平仄。如果作的诗让人吟不下去,那就说明这首诗的平仄存在问题。这里面有学问,以后一定要学会。为此,父亲还特地为我请了一位90多岁的前清秀才教我学诗,父亲本身的诗词也写得不错,可惜这些诗在“文革”中被抄殆尽,连环画同仁皆知我父亲在书法方面的造诣,他出自郑字(板桥),不过他是用隶书的运笔来书写郑字的。他写的字常能拙中见雅,既古朴又洒脱,题在他作的画上更是隽秀无比,人道自成一格。
父亲还有一个特别爱好那就是酷爱京剧。他会的京剧唱段很多。我在家里常聆听到他的京剧清唱,一会老生,一会花旦。我对京剧艺术耳濡目染,为此我经常偷偷地到外面找人拉琴伴唱(父亲担心我学唱京剧,而使我学画分心的缘故)。有一次,我趁父亲外出,在家情不自禁地唱了几段,竟然欲罢不能。当父亲突然回家时,我却全然不知,父亲非但没有训斥我,还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唱得有板有眼,并以手击拍示范起来。他怎会对京剧艺术如此娴熟呢?原来在40年代,父亲曾做过京剧票友,所以他不仅会唱还会身段。现有演出剧照为证。
由于父亲对京剧的酷爱,在他创作的连环画作品中常参照了京剧中的人物动态。连环画《打面缸》里的人物刻划可见一斑。
在我父亲的连环画艺术生涯中,可划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30年代至50年代初;第二阶段为50年代初到50年代中期;第三阶段为50年代后期到60年初。而第三阶段正是他的艺术走向辉煌的时期。从《珍珠姑娘》开始,是他的最后风格形成。我也是从这个时候才真正跟父亲学画的。
父亲的画风是在他研究了陈老莲和海上任伯年、任渭长、任阜长之后改变的。
在父亲的书桌上常放着几本书,有《水浒叶子》,有任氏画的各种插图集。他过去曾受到陈老莲和“三任”的影响,但从未像现在那样专研此道。父亲把他们的用笔用色以及线条的组织在很大程度上融入了自己的绘画风格里。使自己的作品更趋成熟和完美。他与赵宏本先生合作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及创作的《穆桂英》能在首届全国连环画评比中荣获一、二等奖,绝非偶然。
父亲的创作态度一贯严谨,决不敷衍,更不会故弄玄虚搞些荒诞离奇的东西,当时偶尔也出现过一些怪诞的画风那是无市场的。父亲曾说过,连环画是给最普通的老百姓阅读的,应提倡为大家喜闻乐见的画风,那些怪模怪样的东西谁能接受!谁会花钱买这种书籍。父亲还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画画是没有捷径的,不要学那些毫无根基的东西,要对广大读者负责,绘画风格是自然形成的,刻意造作是没有出路的。
父亲在研究传统的同时,还十分重视当前好的作品和优秀的画家。如沈阳的王弘力、北京的刘继卣、上海的贺友直等人的作品常放置在我父亲的案头上,这个现象是不多见的。有一次,父亲指着一幅贺友直画的《点将图》对我说:“太好了!他把陈老莲的风格成功的引用到现代画上,无论造型还是线条既有传统又有现代感,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品味极高。较之他的成名作《山乡巨变》又有新的突破,创一个善于思考,有作为的优秀画家。
1964年,父亲接受一部反映农村生活题材的连环画创作任务。由于他平时擅长古典连环画,对这部现实题材感到有点吃力,刚开始时将里面的人物画得不尽如人意,他毅然向当时还是青年画家的汪观清请教。可惜这本连环画没有完成,父亲就溘然长逝。有人说父亲孤傲清高,也许不无道理,但他的谦虚好学的一面也是难能可贵的。
值此《钱笑呆古典连环画名作专辑》问世之际,将父亲生前的一些轶事整理成文,以寄托对父亲的深切怀念。
文:钱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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