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名旦”之一笔如花的故事(一)
——回忆我父亲从事连环画创作的经历
上海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老连环画》专辑中介绍了我父亲笔如花解放前从事连环画创作情况,引起了读者的关注,也勾起了我对父亲的深深思念。我俩除父子关系外,还是连环画创作的合作者,这次应《连环画之友》之约,将我所知道的有关父亲生前创作连环画轶事整理成文,以飨读者。
父亲原名盛焕文,艺名笔如花,祖籍江苏省江阴市,解放前被誉为连环画“四小名旦”之一。尤其擅长古典题材连环画,其笔下的仕女形象和绘画风格颇有特色,有“笔派”之称。
听我父亲告诉我,他从小就喜欢画画涂涂,用杨柳树条当笔,大地或泥墙作纸,到处画得一塌糊涂,甚是痴迷,故得“痴阿焕”之名。贫苦农民的孩子要想正式求师学画是不可能的,祖父母见他有画画天赋,在他13岁那年托人介绍去常州一家梳篦店当学徒,这样既解决了他的生活又满足了他画画的爱好。从此,他就在梳蓖上学习描花、刻花等,当了五年学徒,满师也算有了点美术基础。
1931年,父亲认识了画连环画的作者江文达(后参加革命抗日牺牲在苏北)和严培生。江文达为父亲拜师真情所感动,就收了他为徒弟。故我父亲的连环画老师是江文达先生。经江提携就认识了上海浙江路喻鸡桥的锦文书局和公益里的有文书局及广记书局的老板们。第一部处女作是《西游记》中的《真假猴王》、《盘丝洞》和《猪八戒招亲》等首批连环画均由锦文书局出版。从此,他就开始了以连环画为其终生职业的生涯。抗日战争时期,蒋介石实行攘外必先按内的不抵抗政策,龟宿峨嵋山。上海沦陷,百业遭摧残,原先联系的书局不知去向,有些搬进了租界。走投无路中父亲巧遇了同乡王金生及与王同住的连环画编写者赵加陵。经他俩介绍认识了上海改进出版的老板张少呆,张见我父画的连环画还可以且有特色。他就承包了他的画,至于画什么由哪家书局出版得全有张决定和处理。稿费四、六拆帐,张得四成。另外还得认张做先生(师傅)好“名正言顺”。这样,我父亲就被张少呆完全控制了起来。自己只管在乡下后在苏州画画。如同张的囊中之物。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连环画也随之兴旺起来,除张少呆外,其他出版商也找到了父亲求他画画,稿费比张出的高出两倍且不需分什么成。同时也知道了本名盛焕文的名字已被张少呆在连环画上用“笔如花”之名发表的《西厢记》等已一年多。在上海已很受读者欢迎。当张少呆得知父亲与其他书局有所接触时,流氓尤敏受张指使出面与我父亲讲斤头:“张少呆是你先生,你得无条件无报酬为张在两年内画五部稿子,每部140页(即280幅)总计1400幅,这样才算“满师”,才能为其他书局画画,否则给你颜色看!”
在那吃人的旧社会为求得自由和摆脱这个连环画霸头严控,只能答应这无理要求并被迫立据为凭,所谓中人自是尤敏这个流氓了。是年全家迁上海定居。一方面还张少呆的阎王债,另一方面也有了与其他书局画画的机会。这样,笔如花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作品也多了(具体书名我记不起来了),读者范围也由上海至天津、福州、广州直至南洋群岛等地。剧团和书摊送锦旗、银盾(现尚有实物保存)等。本市外埠的姑娘、青年要拜师的;冒名的、捣浆糊称笔似花、笔如玉、笔生花等模仿笔如花风格画仕女、言情等内容连环画的一下冒出很多,这就所谓形成了笔派。生活中的滑稽事情也接踵而来。社会上那些青年、少爷真把他当成小姐,讨照片要交朋友的,求爱甚至求婚的信件纷纷飞入家中,真使人啼笑皆非。
关于开艺海书局,当时作者开书局不仅仅我父亲一人,还有启智书局、苦干书局、云志书局等。作者开书局一方面是为弘扬自己的艺术,同时也是对书局老板残酷剥削、压迫的一种反抗。旧社会连环画生意的好坏很受季节的约束,夏好冬差(因大多为马路书摊中的读者群),所以有人称连环画生意为“臭虫生意”。作者中流传着:“糖炒栗子,难过日子”的谚语。所以一到天冷一般的作者就无稿约,日子就惨了,老板根本死活不管。有点名气的作者,老板装着关心的样子给点稿子画画,但稿费比旺季低一半以下,这就给老板们来年牟取更丰厚的利润。即使有名气的作者也只有身上有血汗可榨时老板才会不择手段的拉拢奉承你,而当天气转暖生意兴旺时能多榨血汗以便几天能出一本书就逼得作者三日三夜不能睡觉,疲劳不堪,这时老板就“关怀”他慷慨的将鸦片、海洛因免费给作者吸,甚至开好房间叫好妓女将作者集中在一起搞流水作业(画人物的、着衣花的、配布景的、写字的各司其能画自己的流程)俨然是一个小作坊。作者就在这样的摧残下,意志薄弱的但很有前途的连环画名家由于吸毒而倒下了,如何庙云,朱润斋、陈俊明等正值壮年却过早病死时惨不忍睹。昔日从他们身上取得了巨额钞票的老板根本不再给一点慈悲了。他们后事还是由同行凑钱办的。残酷的现实激发了作者自己要开书局以自保自救。然而这举措打击和激怒了那些老板们,他们就联合起来降低书价50%甚至70%出售。作者们开的书局因资本小底子薄经不起这压价打击,纷纷亏本也就一个慢慢倒闭。原来的老板书局虽也有损失,但因他们底子厚且还可以从其外地的经销利润中补回损失。这样作者们又都落入了老板们的手掌,再次承受剥削和控制。艺海书局当然也在劫难逃。
我父亲前后收徒近二十名,这些徒弟的收留一般是亲戚、朋友、同乡中人或由他们介绍而来。由于他深受张少呆“先生”之苦,故接收都是无条件的而且供吃、住。连当时行的拜师关书也不用写。在我记忆中当时家里吃饭要分两桌才行。这些徒弟中有的解放后成为工人俱乐部、电影院、报社或单位里的美术干部,当然也有转业从事其他职业的。我父亲待人热情诚恳,有困难的亲朋、同乡、同行上门求助或借贷什么的,只要力所能及他有求必应。在解放前虽有“同行必妒”这句话,但旧连环画作者都受老板的剥削、欺压属于被压迫阶层。故作者之间的交往还是较多的,也有几个较要好的同行经常相聚。在大是大非上还能团结。如当时国民党文化特务潘公展等出重金企图收买作者绘“戡乱”题材连环画就遭作者一致拒绝而未能得逞。反之在赵宏本、周杏生等进步作者斗争下绘制了《桃李劫》、《天堂地狱》、《上海即景》等揭露了官僚资本家、不法奸商、投机分子等丑恶嘴脸的连环画对劳苦大众的反压迫反剥削的怒吼声表达了深深的同情和支持。父亲在讲述赵宏本不怕特务用枪威胁,机智勇敢与敌周旋的故事时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的神情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我父亲乐于助人收徒,对于自己的儿子当然就更有心了;对我这个从小就喜欢在他的画稿上画点“鹞鹞”、“花花”、“狗狗”的长子虽弄脏了他的画稿使他哭笑不得,但也使他认准了我,“也是吃连环画这口饭的!”因而就有意识地培养我这个接班人了,待我长大后首先让我在他的画稿上加画点衣花啊什么的。临摹一些好的连环画稿和其他的线描画稿,象陈老莲的水浒叶子、吴友如画宝等等。同时有意识地常带我去他画友家以开拓我的视野,带去较多的前辈处是赵宏本、颜梅华、钱笑呆、汪玉山、徐正平、徐一鸣、蒋宾泉等,他们与我熟了就叫我小花——小笔如花之意。父亲看我对赵宏本特敬重喜爱就有意将我投赵氏门下,苦于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我记得有一天我和父亲从钱笑呆府上拜访回家,路上父亲看着我眼睛一亮高兴地对我说,你要拜赵宏本为师办法有了,放在眼前这么好合适的一个介绍人怎么会想不起来叫呢?钱笑呆对好友是一个热情豪爽之人,见我俩真诚相求,一口答应从中撮合。蒙赵老师不弃遂了我拜赵宏本为师的心愿。自此投赵氏门下经恩师悉心指导教诲,无微不至的关怀下,使我连环画的创作在思想上亦不断进步,创作了一部部符合时代要求的连环画作品。我14岁时(52年)经由我父亲介绍为红星书局画第一部连环画《班超》起,事实上我就半工半读一直与父亲合作画连环画了。上海这颗东方之珠随着新中国的诞生,同时也迎来了连环画的繁荣昌盛,旧连环画作者们通过党的教育培养成了一支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文艺生力军。连环画之花由上海而逐渐开遍全国。那时稿约极多,因此我就与父亲合作,我主要是清稿和勾墨线。这样,我俩以上海为主先后合作为外地的天津美术出版社、北京朝花美术出版社、辽宁美术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等绘制了大量连环画作品(书名略),直至文化大革命开始出版业遭严重破坏为止。遗憾的是当“文革”结束,连环画的第二春到来前夕父亲却已离开了人间。为此,令人感到十分惋惜。
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革”中,他虽只是虹口区的一名特邀政协委员(以无党派身份参加)也受到了冲击,精神、肉体上被不断折磨,被迫写什么认罪书,扫里弄卫生,除什么“四旧”,家中好多有价值的藏书、藏画付于一炬。出版被“砸烂”不出书,经济来源断了,生活陷于困境……但这一切并未影响他对周恩来总理的热爱;当他得知周总理逝世的消息时悲痛万分,一时买不到黑纱,情急中将自己穿的大衣夹里的黑羽纱拆下制成黑纱戴上,还分发我们子女戴。心甘情愿的毁了大衣做黑纱。他常教诲我们做人要清清白白,不要做阿谀奉承靠拍马屁过日子的小人。出卖朋友最可耻,保护自己是需要的,但千万不能做害人缺德的事。有能力帮助需要帮助人,所以在我们家境好的时候,朋友、同乡等上门的客人很多。乡亲来上海他除供吃住外,回去还为他们买车票送东西。有时碰上来借贷的,自己手中也没钱,他会向别人借了而满足求贷者需要。故有“老好人”之称。正因为在他“红”时虽钱赚不少,故也积攒下一点钱财,但场面开销大。他常讲:“我是苦出身,清清白白来,我会清清白白的去。”所以在弄花养草中他最喜爱的是白筋万年青。他对音律也很感兴趣,尤爱民乐,一般曲调他听上数遍就能哼哼了。吹箫是他的业余消遣。他的绘画能成为所谓“四小名旦”之一,还得益于他对戏曲的爱好,京戏、越剧、昆曲、电影等他都喜欢。“文革”前家中还保留着他与颜梅华剧合拍的京剧剧照以及同电影明星周璇的全影就可见一斑了。他还是一个善于生活的人,兴趣来了会下厨做几个好菜。即使请客若有下手帮忙办家宴,能烧出一两桌色味俱佳的珍馐美味来博得客人称赞。问及他在哪学的这一手?他笑答:过去书局老板出钱请师傅教的——吃出来的。对事都用心且好钻研,他由于出身贫寒受教育不多,通过自学还能自编连环画,解放前的有些连环画和解放初期他新编潘金莲,把潘改写成一个受封建社会压迫的女性。用同情潘的角度画了本连环画,用他贫农儿子的目光控诉了地主的罪恶。
刚解放不久,有书局老板动员我父亲去香港或新加坡,在那里已有人冒笔如花之名在画画,行情极好。为父去那里已一切安排就绪,只须点头动身即可。但他想起过去这些老板们的所作所为和今天解放了的上海一派新气象,他那朴素的阶级感情和对党的热爱,毅然拒绝了老板们要他去香港或新加坡的诱惑。父在区政协学习时与他在一起的都是知识分子和社会名流。他自知不足,故自称自己是一个“没有知识的知识分子”。遗憾的是由于他受了太多的生活磨难,“文革”中生活和精神上的严重摧残,使他没有能看到祖国的改革开放,繁荣昌盛的今天,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家人。但他把毕生精力献给了连环画事业,留下了许多读者喜爱的连环画作品,是我们所感到欣慰的。
文:盛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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